名 家 论 艺
——画家朱亦秋先生访谈录
朱亦秋先生是义乌市美术界的元老,是义乌市美术家协会创建人之一。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他活跃在浙江中部一带的书画界,曾任金华市美协常务理事、金华市国画研究会副会长、义乌市美协常务副主席、义乌市国画研究会会长。但他为人处世低调,淡泊名利,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出头露面。
退休以后,更加埋头业务,不愿到老年大学讲课,更不愿带学生挣钱。他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都化在读书、绘画和写作上,甚至不太欢迎记者去采访。总之,用“不合事宜”、不随俗、不合群来形容他并不过分。难怪中国美院副院长杭间先生要说:“朱老师是位隐士。”我们认为,朱亦秋先生自称“井底蛙”,其实就是选择了精神隐居的道路。
这次我们计划深入“井底”采访他,并有碰壁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凭一个是老友、另一个是师生这层关系,采访十分顺利。通过多次访谈,了解他的生活现状、思想脉络、创作心历……,也只能孔窥一斑。现整理成三节叙述,献给读者。
一、践行大野之路
二十年来,与朱亦秋先生有多次的交流,每次都有满满的收获。后来几次的交谈,他必谈他的大野山水、大野之路。三月的一天,春雨绵绵,在他的书房——洗尘楼,“大野山水”的话题又就此拉开。
朱亦秋先生自学成才。他说:“学画山水画,要拜三个老师:一是师古,拜读和临摹古画。二是师造化,师法大自然,去大自然中观察、聆听、写生。三是师心,即自己。”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继续说道:“学中国山水画的写生和学西洋油画水粉水彩画写生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写生是神游,以画者的心眼为主角,动态地去观察和表现对象。而学西画的去写生,则以对象为主角,要求画者的视角不能变动,还要求时间、地点都不能变动,以保证对象的光线影阴不变,叫静态写生。所以,这样来看,我们要求画者是主人,而学西画的写生则对象是主人,画者则沦为奴隶。学中国画要拜的第三位老师是心,即自己。师心比师古,师造化更重要,也更难。我学画的过程就是先师古,再师造化,最后是师心。当然,三个老师是同时拜的,不可只拜一位或两位。不师古,很难入门。不师造化,很难创作。不师心,就不会有个人风格,不能创意,不能成功。”
朱亦秋先生力倡画大野山水。这大野是大视野、大境界、大气象。不是一些人所理解的田野、山野、村野、荒野等形而下的风景或场景,而是指形而上的精神境界。具体地说,就是反对画园林山水和景观山水。园林山水无论在题材上还是境界上,极易沦为人画亦画的流俗;而景观山水则又会流于概念化和成为宣传工具。他提倡画大野山水,就是提倡创作自由,不要被流俗、旧文人的精神束缚,不要被市俗、商人的广告宣传束缚,不要被概念化、程式化的创作思想束缚。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践行大野之路。他认为,这不是单纯的笔墨、技法问题,而是创作思想和创作道路问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创作了一批彩墨画,以《红土岗》、《夜宿三清宫》等为代表作。那是全新的画法,画江南、华南的无穷无尽的红土地,红土地上的蔗林和田园,红土地上劳作的农民。
他说:“不要概念化,一提起江南就是小桥流水,就是江浙水乡风情。江南也有高山莽林,有成片的丹霞地貌,有无数的岩洞瀑布。”所以,在最近十年,他画了一批大写意水墨画,有的是巨幅山水画,如《彩雨江南》《白云泉》等。他提出:“心山心水说”,运用大泼墨技法,以跳跃式的节奏,强烈的对比,创作出《大野新秋》《鸡鸣山上》等作品,别出心裁,完全是心山心水。
朱亦秋先生说“老聃之道,由文返野。”这“由文返野”,就是返璞归真。这是大野山水的最高标准。大野山水的最大特点是师心为上,强调创造性。唐代的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个“中得心源”,就是师心。那么,什么叫心山心水呢?通俗一点说,就是画家画的不只是肉眼看到的实山实水,而是通过心眼,被画家心灵感悟的,得到净化和升华的山山水水。它比眼前的实山实水更纯净也更美丽。当然,这里有个前提,就是心有多美,画才能有多美。丑恶和庸俗的心灵,也只能画出丑怪、媚俗的作品来。
所以,师心应不忘初心、洗心、净心。朱先生的画室,取名洗尘楼,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下决心洗去蒙在心灵上的尘垢。朱先生的画室中悬挂了一副沙孟海先生的竹刻对联。上联是:惩忿窒欲;下联是:湌经养年。用意就在于时时刻刻不忘洗心、不忘洗尘,改造自己,完善自己。
应该说,朱先生践行大野之路,不仅仅是着眼于怎样去画,更注重着眼于怎样去修身养性。践行的范围更大了,难度也更大了。但,我们相信,他的践行成果也会更大。
二、人有高风,画有正气
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人“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朱亦秋先生不唯上、不献媚的这种“不通世故”,这在他身上表现得明显一些。而这一切,与他推崇的画贵在“四气”:正气、真气、生气、大气,无疑是一脉相承。
朱亦秋先生的人品是有目共睹的。有时他的观点锋芒毕露,让画界不少人一时接受不了。譬如,他认为,在山水画史上,古代有一个以戴进为代表的浙派。“现在所谓新浙派,只是个模糊说法。我是反对这种以地域或风格来划分画家或画作的方法。”
他说:“明朝晚期董其昌把古代画界分为北派南派,是胡说。目的在于排斥北方画家而抬高他自己,他的流毒很大很久。几百年来,画界仍有人在划分什么北派山水、南派山水。其实都是一些所谓美评家在无话找话说。现在,还有人在画界划分什么黑土派(指东北画家群),黄土派(指西安一带画家群),大江派(指湖北一带画家群),金陵派(指南京一带画家群),岭南派(指广州一带画家群),新海派(指上海画家群),新浙派(指浙江杭州画家群)等等,完全没有必要。不过,江浙一带的山水画有许多共同点。优点是讲究笔墨精致,有灵气,气韵生动。也有缺点:小气,气势气局不大,弄点小玩意,总见几株枯树,几块假山,且概念化,做作,作伪。如在山洞里,平地上坐着一两个无眉目的和尚、道士之类人物,自称为坐禅得道。这是伪禅意。程式化、概念化,无生气,脱离了活生生的时代气息。
他认为,“画贵在:正气、真气、生气、大气。而当代许多画作反映出来的是死气、小气、伪气、邪气。所以必须反对之,批判之。”
朱亦秋先生强调,园林山水画反映了中国文人画在进一步衰败走向没落。中国画除了象形写意,更应注重“气”这种无形的概念,南齐谢赫的六法,一直被中国画界奉为品评标准。其中第一法就是:气韵,生动是也。什么是气韵?一千多年来也没有完全争论明白。其实,谢赫讲得并不全面,也不明确。
朱先生认为,“气”是一种笼统又空泛的概念。具体地分,应该有气场、气度、气格、气势、气韵等多种概念。气场是一幅画营造出与人不同的特殊冲击力和精神氛围;气度是画作表达出来的作者的气魄胆识;气格则是画作体现出来的风格风骨;气势则是画幅营造物象的势能;气韵则是画作流露出来的灵动和韵味。关于“气”,许多人有深入的研究,因而也就有雅气、俗气、清气、浊气、文人气、书卷气、市俗气、流俗气、江湖气、庙堂气等多种说法。因而,“气”的评价直接关系到画作的“气”质优劣和品位高下。
朱先生所说的“正气”,正是当下书画界最需要弘扬的精神。他说:“当今流行的园林山水气质如何?虽然也肯定不少作品笔墨功夫不差,气韵也灵动,清气也盎然。但总的来看,气质低下,品位不高,这些画透露的不是阳刚的磅礴大气,而是阴柔小气;不是浩然正气,而是歪风邪气;不是密切反映时代和生活的蓬勃生气,而是古人死人的陈腐气息;不是返璞归真的天然真气,而是人工矫饰的伪气。我们对气的要求是:要正不要邪,要真不要伪,要生不要死,要大不要小。
2011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为朱亦秋出版发行了八开精装大画集,另外,还出版了小画册和写生稿。北京《艺术市场》杂志2016年全年连载了他的24幅画作。
他说:“如今的书画界的参展和获奖,据传有的是用钱开路的,腐败现象令人痛心。我在2008年拒绝花钱加入中国美协,2011年又拒绝出版‘大红袍’画集。我有自知之明,也有自己的底线。”
这里的故事可叙述得稍详细些:2011年春,《美术》杂志主编尚辉先生推荐朱亦秋先生去见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胡建斌先生,胡总编在审阅了他带去的几幅画作之后,提出为其出版“大红袍”系列大画集。朱亦秋一听,急忙站起来说:“我是业余画家,无名无位,连全国会员都不是,怎能和书画界的名家大师平起平坐?”他竟当场拒绝了胡总编的盛意。这在当今这个追名逐利的书画界,实在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人有高风,画才有正气。朱先生追求的“正气、真气、生气、大气”,是互相贯通的。正气就是正能量,这虽然是高标准、严要求,但我们都应尽力而为,力争达到这个标准。
三、乐在井底,仍在蛙唱
那天,在朱亦秋先生的书房见得一联,上联为:“井底固寒,几许清晖养道骨”;下联为:“观天无碍,一声蛙唱动星云。”据说,这是粤北山水画家刘国玉先生的“井观居”的门联。心有灵犀一点通,朱亦秋先生也自称“井底蛙”。他在散文集《井底蛙文》(2004年著)自序中说:“井蛙者,乃普通之蛙也……井底虽深,可一孔窥天;万物均在发声,井蛙有权昂首鸣鼓。”
朱先生常用一方印章,印文就是“乐在其中”。他说的其中,有多种含义。我们以为,乐在其中,就是乐在井底。这井底,就是社会底层。所以,乐在其中,就是乐在社会基层,乐在人民群众之中。他时不时会吟几首题画诗自鸣得意。如“东池蛙声留客住,南园枇杷入画图”、“竹园连夜风雨急,尽闻底层抗争声”。不忘底层,乐在井底,仍要观天,仍要蛙唱,有冲天之志,也有凌云之梦。这正是朱先生内心真实的写照。
朱亦秋一生坎坷。爷爷资助当年抗日的浙西坚勇队,却被土匪抢杀。父亲又平白无故被诬陷牵进政治旋涡,长期遭批斗。最苦的是母亲,一个文盲、童养媳,终生代夫受罪,最终又患肝癌活活痛死。他虽品行兼优,却因是“黑五类”子女,遭受歧视和压制,怀才不遇。而儿子、孙女又死于车祸。尽管如此,他仍能坚强挺立,冷然面对,不屈不挠,不颓不倒。
唐代诗人王湾有诗曰:“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若它用来形容人生旅途、创作道路,青山绿水似太理想化。于是,朱先生作了一首五言绝句:“客路绝壁下,行舟逆流中。开眼见大野,仰头觅星空。”他说:“客,指本人;路,指大野之路。”这首五言绝句,用来形容朱先生的人生之艰难,创作道路之困苦,再恰当不过。曲折的人生道路,艰难的艺术旅程,恰恰可以磨练强者的心志,修得正果。
几十年来,朱先生画出了一批获得业内专家学者公认的佳作。他在各地举办了五次个人画展,有多种大小画集出版,在国内外发表和参展的画作计两百多件,被海内外机构和个人收藏的画作也有一百七十余件。四幅画作还被义乌市政府、市政协,作为礼品赠送日本和台湾等地。其中《红土岗》、《偏远的山村》、《洞天图》、《彩雨江南》、《白云泉》、《客路绝壁下》、《大野新秋》、《乘骐骥以驰骋》、《大笔风流自一家》、《待到无求品自高》、《抚摸伤痕,追寻理想》等代表作品,受到书画艺术界的广泛好评。
朱先生的“山水画,自出机杼,展示的是自家天地”。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著名美术评论家徐恩存曾赞誉道:“一切都不是偶然的。画家出生于浙东山乡贫困的农家,在这个远离文人与书香的地方,无法结缘翰墨,却得到自然的天启,使他自幼便亲近自然,热爱乡野。获得善良、忠厚、天真的品质和习性,并置入生命深处。这些源于天性的品质同样地表现在他的绘画之中。”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杭间先生,也曾著文称赞朱亦秋先生的画作“平和质朴又不失灵秀,品格高雅,笔法也极有传统功底。有几幅我十分喜欢,内心推许是可以与许多大师媲美的。”
朱亦秋先生非常重视学习和修养。他认为,人生之旅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要以为年岁大了,就可以放松自己。他说:“退休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退休之后,他阅读了二千多册书和杂志。重点是学习历史,钻研上古文明史。此外,还阅读了大量考古、佛教、天文、中医和诗词方面的书籍,还学习书法和摄影。他已经出版发行了四部散文集。他刻了一枚闲章“七十途中”,表示虽逾古稀之年,仍要前行,奋斗不止。七十岁以后,他还在《书屋》杂志发表了研究上古文明的文章两篇,又连载发表十几幅画作,在文学艺术界引起了良好的反响。
朱亦秋先生在散文集《井底蛙文》的自序中写道:井蛙只是普普通通的蛙,它倒霉的原因在于落入井底。比起同类来,井蛙只能多一层束缚,少一点自由;多一种困苦,少一份欢乐。因而,我们应尽可能多一份宽容,要虚心听听这些来自底层的呼声。井底蛙鸣,也是底层追求自由、追求平等、追求幸福的呼声。
(王曙光 吴优赛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