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安道上一盏茶
冰水
用一种常态的视角看磐安,那是不公平的。而试图从一盏茶进入,似乎又太过寻常。那日参加第四届“磐安云峰茶文化节”,警兵兄赠我们每人一盒生态龙井。我有多年的饮茶习惯,口味越来越重,一般的绿茶不能满足吃饮,即便喝,亦会喝些云南古树雪芽之类香高味醇的茶品。而磐安茶,在我的印象中,是淡极至简的清茶,它是山弯弯里长出的嫩芽。
待喝了磐安绿水丫丫出品的龙井,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款味。几日前两姐妹串门,正好试茶绿水丫丫龙井。取5克置入青瓷盏,90度沸水快速滤洗一遍,高香便弥漫了开来。这香,有着从深山老林转出来的厚道,像陈年老酒。而后80度烧熟的泉水注入,香气慢慢沉降,汤色一点点浅绿。出汤至玻璃小盏,清润幽香而有憨实的回甘。可有四五泡持久,依然有茶气,终是耐得住性子。待饮完第一道绿茶,第二道我们开饮冰岛古树,反而显得茶气淡了。这起初的开场,便有着极好的铺垫。至于茶品贵贱,并不在心里叨念着了。
要说磐安产茶,优势在于云山。茶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生命,泥土的讯息顺着枝干、叶脉爬进茶芯,而后,茶叶带着土地的性情走进我们的呼吸、味蕾。这是一个幸福的传递过程。没有良好的土地秉性,不可能有上好的茶饮。按照磐安山水地貌概况,在119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稀薄的21万人口,而有称谓的大小山峰却有5200多座,标高1000米以上的山峰63座,最高峰清明尖(青梅尖)海拔1314米,可以与泰山海拔媲美。这是一个多山地区。当你驱车盘旋在山路间,几乎没有一刻沿着直路在行走,溪涧山梁,茂林修竹,茵茵草地,所有的空间都被绿色生命充盈着。即便磐安当地人,在前头带着路,走着走着亦会错了方向。那日从古茶场转道榉溪孔庙,前方带路的兄弟们不停地错道,等我们抵达,不知道盘旋了多少山沟。而榉溪,与我心里的意象,亦有些距离罢。比起衢州南宗孔庙的热闹,这山水低洼的乡野,婺州南孔,看起来只适合高人雅士隐居。至于在900年前的南宋,如此荒僻之地,行道难,抵达肯定不是易事。孔圣人后裔孔端躬为尽孝道而定居榉溪,除了行孝本身,大抵被此处的清幽吸引着,而不愿再苦苦前行。又是兵荒马乱的偏安之际,如此的守身自省不仅仅是避世,亦是宗族传承的需要。
山水没有分野。浙中原是丘陵地貌,而磐安似乎更加丰富些,山水的聚焦在这里更加显性。据资料统计,磐安县为钱塘江、瓯江、灵江、曹娥江的主要发源地,基本涵盖了浙江的主要流动水域,旧志称“群峰之祖,诸水之源”。我们不用阅读文本中的概述,就凭着亲临感受,可以体会到磐安水之古老水之丰盛水之多元。去年春末从天台寒山湖取道磐安回义乌,循着大磐山麓,从水流的支脉回溯到她的源头,真有歌者行云流水的通畅。而义乌南江一脉,亦是磐安方山的水流汇聚,形成了数十公里的绵长水路。南江还有亿万年前的冰臼,是冰川期的遗作,它与流水共同生息着。你可以想象,那些充满灵性的荡漾着的水,是有着远古的历史的,它们从这一处发端,走向周边联姻着的各个区域,最后走向长江或者浙江出海口。它们像一张阔大的网,向着各个渠道发布神谕,传递着水的呼吸和恒久的脉动。
我们感叹山水带来的生命,百态神工。山水是所有生态的母体。
站在磐安地界,除了山水,更有山水孵化出来的植被:丰茂妖娆。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绿。满眼的绿,高的,矮的,深的,浅的……这不像云南、海南张扬欢快的绿,磐安的绿是沉静的,安稳的。透过大片的绿,最抢眼的是葱茏挺拔的竹林,形成了山梁上一丛丛高阔的绿毯,这些竹林饱腹着泉水,有着生动的表情,低眉信守或者仰目四望。而低处,被修葺平整的茶园填满了。茶园几乎是磐安所有山体的女神,在六月的天幕下,静静地贤淑地偎依着。是的,在磐安,你还来不及泡开一盏茶,已经被茶叶的清香包围,你就在一个巨大的茶场中央。
所有的山水向着茶园去,我们就在茶场深处。
回归古茶场建筑群,我们当日参观的一个主要场所。这是一处宋代留下来的古迹,更早的说法,可以追溯到“婺州东白”成名时期。“婺州东白”在唐代即列为贡品,磐安茶那会已负盛名。这是多么深切而被人热聊的话题。我更愿意当一个旁观者,看着茶文化的容器,那一座历史的古建筑群从书卷中拔地而起。这座配置完备的古建筑群有着茶叶交易区、茶神庙、管理司等机构和场所,连接着浙中茶马古道的历史云烟,连接着许荪的神话传奇。说是书卷,按照当地老人的说法,这古茶场的老房子按照宋代规制在明代重新建设。茶场庙在最西端,亦是按照当时的建构一五一十进行还原,大门上方为清代诗人周昌霁先生手书的“茶场庙”石匾,字迹很淡。该建筑为三进三开间,穿斗式和抬梁式混合结构,供奉着“茶神”即“真君大帝”,晋代道教真人许逊。我们只能轻手轻脚走进去,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他。庙宇上方,主脊檐饰有双龙图案,锁住斑驳的石灰雕与壁画。清寂而有些空旷。
我更关心这处所是不是就是当时真正的茶场所在地,得到肯定答复后,心里由衷升起敬畏。一千年,对于生命个体足够漫长,对于历史的前行也许只是几个片段。比如,泥土沉埋了,古建的气韵布局还在;生命离去了,人物的气格精神犹存。我们按照原来的古茶场在恢复,不是恢复建筑本身,而是恢复那一个片段,唐代贡茶制度、唐代制茶法、宋代磐安茶的官卖制度、宋代点茶法等等。我们试图还原那些节点,还原独一无二的民俗,比如春社、秋社,比如迎茶旗。
现代经济活动已经很难装下古代商贸任何一个细节,那些缓慢的、精微的、隆重的、循序渐进的动作,在如今,已经不合时宜。玉山古茶场留下来的价值就是曾经的片段,是历史文化的复述和承载。同行友人提起,古茶场最珍贵的是三块石碑,见证着当时茶文化历史。清咸丰二年,朝廷委派东阳县衙管理茶场,立了三块碑,其中一块碑刻为“奉谕禁茶叶洋价称头碑”。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罗哲文先生指出:“这种古代市场功能性建筑在国内实属罕见,堪称茶业发展史上的‘活化石’,与古茶场密不可分的一系列茶文化令人称奇,填补了我国文保史上的茶文化空白。”这个石碑作为“茶纲”,我们可以看出,玉山古茶为东阳县衙专卖,官方定价,不得私相交易,是严苛的贸易行为。磐安茶能够名噪古今,是带着“御茶”的标签,是有符号的。茶税制度亦有记载:中国从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开始对茶叶收税,竹、木、茶、漆皆征收十分之一的税。贞元九年(793),税茶法固定下来。此后,茶税成为国家的财政的重要支柱。那么,官办的茶场,一定给磐安先民带去过殷实的经济回报。
希望是这样。
我们不会忘记更多的细节。据说早年贡茶,对采茶女有着苛刻的要求,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精妙女子。这温香暖玉的大家闺秀,是茶叶与茶客之间的一段姻缘。这样的细节,在如今的茶文化活动中,依然以表演的方式存在着,让我们赞叹,而真实的境况早已不复存在。
在云峰茶文化节上,我们看到了震撼的“迎茶旗”活动。宽大的停车坪,砂石地面,数十米高的红黄蓝错色龙虎旗,在旗手哨令统一指挥下,近百名穿着红色衣裳的举旗人,整齐划一沿着顺时针方向,喊着号角,把大旗用细高的竹竿从地上一点点往空中托举,像托举一个圣殿。
风声呼啦啦回响。这不是运动啊,这是中国式的祭祀。我们有着足够的历史,神话、传奇、典故,我们有梦可以依托,这些梦境托举着我们上千年的神灵图腾。有历史,才有根;有历史,才可以把一枚小小的茶叶上升到了文化的舞台,供后人惦记着。
我们相信:茶神是存在的,她就行走在磐安的绿水青山间。
——原载:2018-01-16 冰水 中国旅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