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笔:稻草人
徐水法
穿越夏的浓郁,秋的丰硕,万木萧萧、百草枯黄的冬天的乡野里,稻草人茕茕而立,饮尽无边的落寞和寂寥。在风的国度里,可否掀动如绵的思绪和记忆。
冬日的煦阳暖和着我的身子,我一个人走进家乡的阡陌,扑面是熟悉而陌生、亲近而遥远的泥土芳香。离开家乡出外闯荡多年,一踏上家乡的土地,一切欣欣然。道路变宽了,依旧通向家乡的怀里,屋舍换新了,依旧装满不变的亲情。多年的打拼,渐生华发的我,已不是当年爱做梦的少年。梦里萦绕多少遍的万千景物,现在都罗列齐陈在视线里,物移人非,总不免让人触景生情,百感交集。
收割后的土地,失去了铺陈结满累累硕果庄稼时的丰腴,显得空旷、冷落和些许悲凉。只有稻草人依然一身素淡,默默而立,是在向路过的行人做倾诉前的酝酿,抑或沉湎于自己不绝如缕的思忆中。
小时候,一到春天谷种下田,父亲就会做一个稻草人。用一长一短两根木头,钉成十字形,然后用金黄稻草在竖木上扎出人的身子和头颅,凹凸有致,曲线玲珑,在横木上扎出两只恍如张开的双手。再在稻草人形之外套上已经破得没法穿的衣裤,头上戴一顶破竹笠,稻草人就做成了。
谷种一下田,稻草人就插到田中间,远远看去,正如一个人张开双手驱赶雀鸟。那些早已觊觎去啄食饱满谷种的鸟雀,只好无奈地在田边窥望,几次欲张开翅膀冲向田里,终因不敢而怏怏离开。也有胆大的冲到田里,飞快地啄食几粒,急速地飞走的。这倒应了一句老话,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几天下来,这些极聪明伶俐的鸟雀发现稻草人一动不动,就成群结队地冲向田里。父亲总是在鸟雀发现稻草人的秘密前,找两把旧蒲扇,挂在稻草人的手上。风一吹,“啪踏”、“啪踏”作响,鸟雀又不敢轻举妄动了。几天后,平整如砥下了谷种的田里就萌生了茸茸绿意,谷种破土而出了。父亲给田里放上浅浅的一层水,鸟雀就没法下嘴了。人鸟对峙交锋,因为有稻草人相助,终以鸟雀的失败告终,鸟雀在“唧唧喳喳”的骂声中四散飞开,去寻找新的食源。
遇到狡猾的鸟雀,稻草人起不了作用,人们只好整天站在田边用一根长竹竿赶鸟。这个活儿不轻松,天刚蒙蒙亮,鸟儿就会来田间寻找早饭,人就得比它们早到一步,晚上鸟儿归巢了才可以离开。这就像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一个人拴在田头一样,一刻也没法脱身。我小时候赶过几天鸟,不过还好,父亲一大早就去了,我吃了早饭再去,站在田边,看见鸟儿就“欧嘘”、“欧嘘”大声叫喊,鸟儿每次都吓得远远飞走。一会儿,鸟儿再度“进攻”,我只好故伎重演。遗憾嗓子吃不消了,父亲去山上斫来毛竹,做了一个响器,当地土话叫“响啪”,使用起来“嘭嘭嘭”直响,鸟雀都被吓得四散乱飞。这个法子太好了,使我忘记了对稻草人的责备。同时嗜书的我,可以一手拿着书遨游书海,另一只手偶尔击打几下“响啪”,鸟雀一惊一乍的,受不了我的骚扰,只好四散飞走。只有稻草人依旧站在田里,不知道它的心里是否若有所思,人类真的很聪明。
后来提倡科学种田,采用塑料薄膜育秧,再也不必担心鸟雀来捣乱,稻草人就慢慢地从田里退出了,地里、果园里偶尔还是用它,不过并不多见。田地里庄稼成熟了,鸟雀们来啄食一点,我的父老乡亲一般都不会计较,这在乡村里似乎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父老乡亲们觉得许多鸟雀还是啄食害虫的益鸟,让它们吃点叼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
稻草人退出了我们农家生活的视线,稻草人的故事从来不曾离开过我们的生活。最传奇的是解放初期,那时地方上不太平,偶尔还有土匪流寇,干部允许佩枪。村里有人在当时的区政府上班,有天晚上,他从区里开会回村,翻过村南的鱼岭头,远远看见玉米地里隐约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手里有枪胆儿壮,他大声叱骂不见动静,就“啪啪”两枪。见那人影仍旧不动,就持枪前往探看,不禁莞尔。原来白天这块地的主人掰完老玉米后,想想原来插在地中间吓野兽的稻草人没有用了,就从地中间拔出,随手插在了地边,想不到惹出了一场虚惊。
最刺激的是发生在解放前的一件事,夏初树上的桃李开始成熟了,几个青皮后生商量着晚上去偷摘谁家树上的水果,说来说去,居然打赌说谁能从村里最难惹的那户人家后窗下的梨树上摘来梨子,就可以从另一方赢得一桌酒席,结果还真有人赌了。这件赌事难度挺高的,一来梨树长在人家的后窗边,更可怕的那户人家每年果子熟时,防备有人去偷,就在后窗边架了一把土铳,一听到窗外有动静,拉开窗一看,有人偷水果的话就对树一铳。真被铳打中了,不死恐怕也落得被铁砂啃个满脸麻子的结局。谁知那次打赌真被赢了一桌酒席,原来去偷的人扎了一个稻草人,在稻草人的脸上涂满了洋红水,然后用一根长竹竿举着立在窗下。同去的人一上树,屋里的人听到了动静,点灯开窗,窗门刚打开,一个满脸血污的人影扑向窗里,吓得屋里人大叫一声“鬼啊”,就紧紧关住了窗,再也不敢开窗。待回过神来,摘果子的人早走了。不过此事一直到许多年后才讲出来,不然,在当时是肯定少不了一场口舌大战的。
后来在书上看到了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大雾弥漫的辽阔江面上,千百只船一字排开,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稻草人,一如训练有素的列队卫兵,神态恰如出征的兵将,昂首挺胸,大义凛然。敌军数以万计的箭镞飞芒一样射过来,戳满箭镞刺猬般的稻草人依然故我,默默无语。那是何等气势壮观的恢宏场面啊!以后每每看到稻草人,就忍不住神驰古战场,想起那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
前些年偶尔的几次回家,居然又在田头地角看到了一个个“尽忠职守”的稻草人。原来这些年生态越来越好,许多濒临绝迹的飞禽走兽又出现了。父老乡亲辛苦种的庄稼虽然不在乎鸟雀的啄食,却挡不住野猪的肆虐。野猪有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的习惯,所到之处,连吃带拱,一个晚上可以糟蹋好几块地。幸好野猪没有鸟雀那般聪明,地头山边插个稻草人,野猪就会绕道而行。村里人就只好重新“请出”稻草人来为地里的庄稼保驾护航了。每年秋收结束,稻草人又失去作用了,空旷的原野只剩下稻草人,风吹雨淋日头晒,渐渐地,破烂、散架,最后倒下,除了两根木头,其余的渐次腐烂,溶入泥土,了无痕迹,这就是稻草人的最后归宿。
岁月无情,寒暑更替,村庄、道路,尤其人们,一切都在变化,只有稻草人,小时候看到是这个样子,数十年了,依旧这番风采,丝毫没有变化。变化自然有变得原因,坚守固然有坚守的道理。冬日的旷野中,稻草人茕茕而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就像一位参禅的高僧。我走过它的面前,小站片刻,相对无言,又继续向前,一直向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