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宁静
刘晓玲
当最后一朵樱花在窗前飘落的时候,我走出了门,来到了樱花树下。
三月的江南被雨水浸透的一掠一把水,也不知是第几场春雨了,天气还是那么的寒冷,风一吹,冷透了骨。大地在干裂了一个季节后,随着雨水的渗入,渐渐地饱满起来,树芽儿也在缠绵的细雨中渐渐地滋润,就连风,尽管尚未蜕却冬日的寒衣,但也抵挡不住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水缠绕,湿润了,一吹,带着过往行人脸上的皮肤也鲜活起来,透展起来,目光也水灵起来。悄无声息中,樱花开了。当第一朵樱花坐立枝头的时候,我开启了窗。
窗前的这棵樱花树,也不知是谁种下的。那是前年的一个秋日,我因工作调整来到了这里,在送走了各异的笑脸后,我关上了门,随即推开了窗,这棵并不高大的樱花树就与我打了第一个照面。由于工作环境的改变,初始的一段时间总让自己沉埋于冰冷的办公桌与时断时续的电话铃声中,身边的风景,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滑过。记得那是一个晚秋的傍晚,由于时近黄昏,周围显得异常的静謐,随着最后一缕思绪的回收,我将一天的思考打了一个结。直起舒展了身,随即推开了所有的窗。瞬时,眼前的景致让我莫名的激动,只见这棵并不高大的樱花树,在剥离了象征着生命与活力的花朵与树叶后的枝骨,竟毫无顾忌地擎向天宇,尤如一俱铮铮傲骨,雕塑般定格在暮蔼的天幕中,嶙峋、坦荡,无畏无惧,不高大但雄健,我的心弦为之一动。如果说树木的春天是一个女人,娇媚百态,风情万种,那么,树木的秋天一定是个男人,一个不屈不傲挺立于寒风中的男人。无意间,一丝柔情在心中婉转,并随之升腾。没想到,这升腾的柔情却化成了每年两季的心的悸动。
无论是春季樱花烂漫时,还是秋风中的铮铮树骨,我都不敢走进它,我总是伫立在窗前凝望着它,敬畏着它,感受着它。
樱花在春雨中一朵,一朵地静静地绽放。樱花,与其说是大家闺秀,还不如说是小家碧玉。她比不上牡丹那般雍容华贵,也比不得昙花那般令人暇想联翩,但那朵朵的晶莹剔透,却也温婉动人,顾盼生辉,摇曵生姿,惹人爱怜。每当樱花伫满枝头的时候,那呈现出的一片粉白总让我的目光越过她的满枝灿烂看到了她的绝望,一份凄美的绝望,同时,也让我看到了透过绝望而显露出的异常的宁静,一份绝望的宁静。在满枝的花朵遮掩下,一双眼睛、一张脸若隐若现,定睛一看,却是一张决别霸王的镜前虞姬的脸,在进行着行前细妆。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并不久远,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对枝骨的眷眷依恋是那么地短暂,不久即将化作永久的魂牵梦绕,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还有一段时光,自己的思维尚清晰,精力尚充沛,并且耳聪目明,于是就细细地妆扮起来。此刻,她早已不在乎明日,不在乎观者,不在乎评论,一切只给自己看,因此,把最精微的心思也一丝不苟地投射其间。脸上没有了泪痕,没有笑容,既然毫无功利,也就毫无情绪,剩下的只是最女性化的操作技术,展现的也只是最女性化的柔媚。这种绝望,在开始阶段也许是悲痛的,但随着在眉梢上最后一笔的轻轻滑过,那悲痛的绝望已演绎成了枝头美丽的平静,那么地从容、坦然,没有了炫耀,没有了神伤,纯净得尤如山间清烟,雪原散弦。
整个花季,我始终站立在窗前,让泪水流满双颊也不敢走进她,只怕一不小心就惊忧了她,再说,我的心也许也承载不了她的那份绝望,承载不了那份恬淡。
在经历了短短的不到半月的生命呈现后,樱花,终于一片,一片地落了,落的那么决断,那么凛然,她将全部的娇艳都化作了对树根的无限依恋,将全部的依恋又化作了萦绕于窗前啾啁的鸟鸣。我打开了所有的窗,同时腾出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来盛装那飘落的花朵。樱花似乎也有灵性,每一朵花瓣都随着那丝丝细雨飘入了我的窗,潜入了我的梦。
今天,当最后一瓣樱花朵从枝头坠落的时候,我也走出了门,来到了她的身边。雨丝又漫天盖地地飘撒下来。我一手捧住花朵,一手开始工作,我要为她营造一个温馨的家。建造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泥土也似乎附上了灵性,随着指尖的碰触迅即化开,似乎也早已在渴望她的回归。噢,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丝丝细雨就是他迎接爱人归来的点点泪花呀!我把手心中原想带入大海的花朵连同口袋中所有收藏的昨日一同小心翼翼地放入泥土中。我不想再给她覆盖上什么,一切告别的言语也显得是多余的,就让她们静静地躺在树根的怀抱中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并在他如丝的雨露中慢慢地溶化吧。
生命是绚丽的,灿烂的,绝望的,短暂的;但生命更是恬淡的,从容的,宁静的,恒久的。
我轻轻地关上了窗,正如我当初毅然地打开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