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轻策西天坪
卢圣爱
从赤岸晓峰村举头西望，可见远山嵯峨延绵不绝，翠色接天处，山线是一脉波浪，在高天流云下迤逦远去，由深而浅，似拖尾水墨一笔，渐伸至茫茫大荒而淡为虚无。山线至高处有四尖如拳起的手背，高而平，人称西天坪。
西天坪可以从晓峰村、鱼曹头村多个方向攀登。只是义乌人称西天坪，永康人称为双尖。方位不同，所见有别。这些村之间多有古道相接，多为从前人拜佛烧香、烧炭卖炭、收售土产、砍柴担粮的古道，这些古道缔结成千百年来人们交通往来、姻亲相系的重要纽带。
甲辰雨水节气，与一众文友策杖从晓峰村上西天坪，过八百年红豆衫遗蜕、十八铁铺遗址、土地庙冷火香灰，由潇潇竹林寻径进山。路遇一口取水井，井方盈丈，并无水源，所有的水都是渗水。枯竹叶零落水中央，叶下水清冽碧透，井底水草荇菜参差着柔波，有诗经余韵。井沿四围是赭色石围着，四下清净无尘，井水舀入净瓶似便可以供佛。
跨过一条三尺小溪，路渐窄仄。石上青苔，脚下软泥，初春的小草叶探了尖，山涧水气熏染得楚楚可怜。夹岸的竹林被去岁的山积厚雪所欺压，苍翠繁茂的大竹折损大半，只余一些稀疏瘦竹。常日密不透风的竹林，如今疏可跑马，倒是看着清爽。有人看着伏地倒竹，叹息如今毛竹经济林的末落。他说，3至6年的竹子正是成材期，微微发黄，饱满坚韧，百物可用。只是如今无利可图，故大雪之日也无人上山摇除积雪，因而折损惨重。有人指着毛竹说起竹子开花的事，称竹林寿尽便会开花结籽，竹子开花，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它们的再生和希望。又有人笑问如何辨竹子雌雄。答案是看竹节第一二节竹枝生处，两枝分枝为雌竹，一枝分枝为雄竹。而讲究的竹篾匠，雄竹雌竹各取所用。小小竹子还有这么多门道，也是大道在民间。
山道只是一路向上，向上，要到西天坪最高峰之一才能缓步向下，或从西天坪半山腰处向下至永康塘里坑村。朝西天坪最高峰攀援，要过好汉坡、情人崖。累了有人喘气停步，他便笑着调侃，“宁可慢，不可站”。水岸社区党委书记毛允和说，从前的晓峰村人，能担柴上山下山，还能迎龙灯蜿蜒而上，在西天坪上与永康一个村里上来的龙灯一起斗灯双龙舞一回。偌高的山，真想不明白，空手上去尚且跌跌撞撞，从前人肩着板桥灯，如何上得去。
上至山顶，顶上实是山脊线。高岗上乱石层立，石岩错落，山树嶙峋。有一怪树瘦若老翁，同行有识者称是穿岩树。能穿破石而生。细看，枯干老桩下首，金黄色的根须细密丛生，在岩石缝隙间贯穿而下，岩层风化，石落根显，恰似武台老生的一大把金须。植物的韧性可见一斑。据称，此树能破柴刀。柴刀砍此树，树不伤，倒是刀刃开了花。此树也称生岩漆。赤岸十八怪之一怪。此地的树经天风修剪，多有桀骜不驯之态，令人联想到鲁迅的肖像版画。
西天坪四峰海拔均在800米以上。第一峰为此山脉最高点，可览东阳、永康、武义、义乌等镇街风光。尖上篁竹从生，所产的笋为油笋，味美韵长，此地多猕猴桃，秋天来，亦可尽兴采食，饱餐后满担挑回。有桃与李两树连生，树老苍黑，春天来，看桃李繁华在人迹罕至处，大约别有滋味在心。桃李无人摘，只是落了树下，树下便积些桃核，是山桃，果核坚小，玲珑奇巧，有人捡了若许，说可以盘玩，我分得三枚，珍藏入背包。有一树迎客老松当道，树干虬盘，枝叶婆娑，略有松香。念及辛弃疾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忽然觉得八百年前入词的松，一定便是眼前这般模样。
第二峰实为一平地，依然是竹林密布，只是能远观义乌城区，俯瞰赤岸晓峰。林中偶有茶树，是荒疏的样子。茶树是当年村里人所栽种，先前的茶林，如今杂木绞杀，也是所剩无多。
第三峰有长叶大树丛生，只在此地，只在此坡，树冠高达数米，荫蔽数丈。树叶青青，经冬不落。四围高山杜鹃老桩几树，春天一定花繁枝闹。两树长叶树并根而生，为兄弟树，树林下果子满地。查为短尾柯，在里西岗亦曾遇。当地人称这是做扁担的良材，轻而韧，且经风不裂，遇水也不蚀。矗立高处，大家饱览武义、永康风貌，有的笑称，春天在此地喝茶摆龙门阵也是极好的。树下围坐，茶香袅袅，风声淅沥，鸟声啁啾，四望万山俯首，天地苍茫云浮，令人神思千里，思接千载。此地不好，更选何地？
在第四峰则可见八婺之二：即金华、义乌。顶上站立，看人间烟火处，屋舍绵延，烟霭茫茫，与山脉相接处，是云起云灭。当地人介绍，义乌有800米以上山峰23座，此地占四。而我们，一天行脚，四座征服，心中便有一丝自得。
回程，一路林间下坡后是长长的机耕道，从前采萤石矿所开，尚有矿洞残存。山风来处，檫树花开，艳艳的黄，星星点灯般，似能点亮一座青山。山樱也粉色隐隐，山下已是山樱花繁闹，此地为寒气所勒，才有一点气色。不过，眼可见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正在山林间孕育着，万千生机风云涌，正待喷薄而出。
午间上山，迟暮下山，眺望远处，正是烟火次第生的时节。下山移民后的晓峰村静静，并无人烟。想起一句，“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生了一丝惆怅，也只是春烟般的淡，风未到，絮已散，渺不可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