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基手稿《悼冯雪峰同志》
导语
冯雪峰是骆宾基的革命引路人,骆宾基于1939年曾到义乌赤岸神坛村看望冯雪峰,作了三次彻夜长谈,并因此成为冯雪峰的红军长征题材小说《卢代之死》唯一的读者。骆宾基此文作于1979年,约在冯雪峰追悼会重开前后。文章写得细腻、真切,富于感情,也有详实、具体的史料,此文后收入《骆宾基全集·难忘的往事》中。悦园收藏有骆宾基此文的手稿,以及冯雪峰用笔名“何仲”发表的某文章手稿。值此冯雪峰诞辰120周年之际,特刊发以作怀念。
▲骆宾基《悼念冯雪峰同志》手稿|26.5x19.2cmx6
悼冯雪峰同志
文/骆宾基
一九三七年冬,在上海霞飞路鲁迅先生逝世后夫人的寓所里,我——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和雪峰同志作初次相识的谈话,并被介绍给许广平先生。雪峰穿着灰色西装,仪态潇洒而严谨,带着浙南的乡音,用诗般语言说:
东方巨人,
在西北!
因之,
我们的
民族希望,
在西北。
从此,我们开始了似师如友一般的来往,而这诗一般的语言,仿佛深山幽谷之间的一曲高歌,它是那么音韵嘹亮地影响着我的人生的旅程,作为方向性的前导。直到一九七六年春节之夕(他逝世之夜)的两天前,在他那半是书橱、半是用布幔作“板壁”而围起来的狭小的“书斋”里,他穿着深灰色的旧中山服,白发苍苍地坐在藤圈椅上,带着满腔的热忱而声音却低弱地说:
等等吧!
等呀、
再过些时!
等呀、
天气暖了!
那时呵!
我会好一些.
有点力气。
那时呵!
我再写材料,
我要求:
回到党的队伍当中
做一名列兵。
我们之间如师似友般地经历了四十多春秋的情谊,从此变成了历史的回忆!
这四十年春秋的友谊有时风风雨雨,因为雪峰是长者,偶尔会出现诗人般偏激;而我年轻,又未脱书生的傲气。有时断断续续,各处一方,或为“天涯”之囚徒,或为“海角”之行客。还曾四次相逢,都如“隔世之遇”,但却没有一次谈话,像一九七六年那次,如此使我情绪震荡而又有怆然之感,如临悬崖而远眺苍茫暮气中的落日……
冯雪峰
因为这是一个二十年代出现的诗人,三十年代初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首任党团书记,鲁迅和瞿秋白的战友,并追随当年的毛泽东同志参加史无前例而驰名世界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又在著名的瓦窑堡会议之后,肩负着党中央的使命,面奉周恩来同志的委派,于一九三六年春夏之间到达上海,开辟国统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先锋。在四十年代之始,雪峰同志是上饶集中营中为人尊称“老夫子”的囚徒,在狱中坚贞不屈的典范战士,而且还是木刻家赖少其等同监战友越狱潜逃的策划人。
我如临悬崖而眺望落日于苍茫大气之中,情绪激荡而怆然之际,不禁想到一九四二年在山水如盆景式的桂林第一次的“隔世之遇”。
我讲些什么,如今只能记其大意,但雪峰同志的语言,字字如珠,是我记忆中私蓄的“家珍”,粒粒可数。我知道了是由于党中央的关心,未来的好总理周恩来同志的营救,国统区的抗日统一战线起了卓越的作用,冯雪峰同志才得以成为“保外就医”之后的逃亡者。问及他在义乌乡居期间写的那部关于长征题材的长篇著述《卢代之死》的命运时,雪峰同志仍用诗一般的语言说:
你记得,
我家乡
那座有阁楼的,
江浙风格的农舍么?
一本本书籍,
一叠叠手稿和札记,
已全为
敌寇所焚毁。
如今,
那里已是
瓦砾一堆!
又说:
你见过的
那个老人,我的祖父。
还健在。
腰板
还那么直。身骨
还那么硬。
你猜老人
面对瓦砾形成的
废墟,
怎么说:
“砖,
要一块块拣出来!石头,
要一块块码起来!粮食,
从今往后,要
一穗穗
捡起来,一把把
攒起来!
今年,换根柱子,
明年,买根大梁。
再操劳三年,五年,
盖起
新屋来!”
他却不想呀!
是年过八十的老汉了!
看!
这就是我们
中国农民的性格,
多么倔强!
烧了,
再盖新的!
那时,我不便再问了,那一沓沓两年的辛勤结晶《卢代之死》的手稿和关于长征的回忆札记,虽为敌寇所焚,完全化为灰烬,但雪峰同志依然谈笑风生,显然安定下来会重新再写。而且后来,果然也再次完成了初稿。据说在一九五七年之后,又为作者自己的双手所焚毁。
▲冯雪峰《文艺教学的坏例子之一》手稿|27.2×60.2cm
【说明】
此手稿落款为冯雪峰笔名“何仲”。曾发表于1952年《文艺报》半月刊,后收入201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2卷本《冯雪峰全集》。
这时,我怆然如临悬崖而远眺苍茫大气之中的落日,又不禁想起那位面对瓦砾一片的年过八旬的老人。冯雪峰同志是强者,仍怀着有一天重新再来,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做一名列兵,尽晚年最后一把力的愿望,却不想自己已年过七旬而且又身带重病(肺癌),还夜以继日地为鲁迅著作的注释耗费自己点滴积蓄的精力,逐件回信,答复鲁迅研究者所提出的各式各样问题,包括书信和鲁迅的日记。甚至耽搁了关于太平天国长篇著述的构思,中断了关于人物和故事结构的札记。确实不愧为鲁迅先生的挚友,但到底还有几许点滴如珠的精力,经得住这样日以继夜的消耗!
我只是感到怆然,却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晤谈。我的拙手之作《见于四千年前古金文记载的几个历史人物一一尧、舜、围》经雪峰同志过目,并代拟书名“金文新考”,准备题签,还未及题签……
▲冯雪峰关于骆宾基的档案材料
我更没有想到,我们这次最后的谈话,雪峰所说的“天气暖”是指政治上的“春天”,是诗人的预言。仿佛诗人已在漫漫的长夜中,见到了朦胧的曙光。直到七个月以后,中国革命史上第二次遵义会议式的日子出现,我才恍然,原来雪峰早已预见有重见天日的这么光辉的一天。他的“等等看”,他的“等呀!再过些时”,他的“等呀!天气暖”,就是等的这一天!
冯雪峰同志从二十年代开始,用自己生命创造的属于自己个人,也是属于祖国无产阶级的光辉闪闪的历史,如今已得到党中央、马列主义者的名实相副的科学评价。逝者当无憾,生者皆获慰!
安息吧!
日月常照你!
杰出的诗魂,
万古不朽!
【注】骆宾基(1917-1994),别名张璞君,吉林人,著名作家。曾任东北文化协会常务理事兼秘书长,《战旗》《文学报》《东北文化》主编、山东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北京分会副主席等职。
(来源:悦园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