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蒋永伦
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衣锦还乡日。”
男人的衣锦还乡梦,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与他们济世的雄心相连。每个男人或多或少都曾有过济世的雄心,而六十年代生人的雄心与另一个“革命”的词相连,
我们这一代接受革命的洗礼是在襁褓之中。依稀记得曾吃过最后一餐“革命的大锅饭”,也曾光着小脚丫走在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街道上呼喊“革命的”口号。虽然影响不大,但“革命”的种子还是播下了。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村里收到第一份录取通知书,我拿着父母给的几块钱跑到当时的供销社,义无反顾地买下了“革命”书籍:《马克思与燕妮》。这本书使我的心潮一连澎湃了几个月。即使是第二年春天,当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苏溪火车站,挤上去杭州的绿皮火车时,我依然热血沸腾。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造物弄人,岁月蹉跎。我那济世的雄心早已被轰鸣的机器、林立的塔灌、高耸的烟囱消蚀殆尽。革命的野心是没了,别说拯救人类,现在是养活自己和家人就手忙脚乱了。
我那衣锦还乡的梦是醒了。不过回报桑梓的心还在。每每听到远隔重洋的某位侨民一掷万金在家乡兴办实业,或是某位土豪一掷千金在家乡俢桥铺路,我的心便蠢蠢欲动。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不禁悲从心起。虽然也曾为村里修庙唱戏等尽过一份绵薄之力,内心终有愧疚。
除了父母留下的老宅和村庙,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曾经是这里的一份子呢?
儿时大陈江两边的溪沟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枫杨。这些枫杨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即使是没有沙土的乱石堆里也能生长。夏秋一过,枫杨的种子纷纷飘落,第二年,原来光秃秃的沙石滩上又是一片嫩杨。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在枫杨密密的树叶间,有成群的鸟雀、蜂蝶,大大小小的枝丫上,是乌鸦、喜鹊、鹧鸪等的巢穴,在合抱的树干和盘根错节的根部,是老鼠和松鼠的洞窟。即使是一段段枯死的老树干,也会长出新嫩的木耳,而那些残枝败叶养肥的嫩草,也成了牛羊的们最爱。洪水过后,留下一洼洼浅水,这里成了无数小生命的栖息地,翻开每一块石头,下面都有泥鳅、螃蟹,或是叫不出名的小鱼。
忽然有一天,这些枫杨林都不见了,连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合抱的香樟树、枇杷树、石榴树、梨树和杏林。村里的楼房越来越高,树木越来越少。江里江上,溪沟两边,满是沙石瓦砾,荒草凄凄。
可有一棵树一直还在。它是一棵法国梧桐,孤零零的立在一排低矮老旧瓦房前,这里就是我小学就读的地方,如今是村委办公室和老年活动中心。这棵法梧如今是村里最大的一棵树了。每每有人在背后指点议论我,我族里的堂兄叔伯们便会指着这棵树,言之凿凿,证明这棵树是我所种。我不敢独美,不敢肯定,只记得小学时老师带我们种下的一排小树中,只剩下了这一棵。如今的树底下成了老人休憩、中年娱乐、孩童玩耍的好地方。
每次回家,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来到这棵树下。望着它伸向瓦顶空中的枝丫,摸摸它从坚硬的地下凸起的树根和疙瘩丛生的树干,我的心里便涌起些许的感慨。它使我想起了过往的许多梦想,儿童的快乐和成人世界的无奈。
我也有过文学梦。一个迷迷糊糊的懵懂少年,却怀着巴尔扎克式“彼用刀剑不能征服的,吾用笔去征服的”野心。一个人,在海边的芦苇丛中徘徊,在泥泞的海涂上跋涉;或是坐在东海渔民的小船上,读着亚里士多德和叔本华,望着浑浊的海水和头顶灰色的天空,茫然得思考社会和人生;或是登上还未开发的桃花岛,去寻找金庸笔下黄药师的炼丹炉;或是夜宿普陀山,匍匐在观音的脚下,怀着莫名的悲悯,为自己、为家人、也为天下的苍生祈祷
有人说,当代的中国,真正的作家很少,而能称得上文学家的更是寥寥。一部《道德经》能传千年。而当代名家们的名著能传多久呢?几十年抑或几年?有多少“名著”蜷缩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乏人问津;又有多少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束之高阁,除了被书虫鼠辈钻研,难逃被人遗忘的命运!别说征服大众人心,揭示深刻的人性,与其写些应景的、媚俗的、讨好权贵的文字求生活,徒然消耗笔墨纸张,还不如去种一棵树!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又有些释然了。
那么,一棵树的价值到底是多少呢?
印度加尔各答农业大学的德斯教授曾经对一棵树的身价做出估算。一棵长了50年的大树,按木材产出算值625美元,拿到市场上出售只能卖50—125美元不等。这大约只占其真正价值的千分之三,因为这只是一棵树的经济价值。
一棵树的生态价值包括:每年平均释放1吨氧气,50年产出的氧气价值约为31250美元,同时防止空气污染的价值有62500美元;防止水土流失、增加土壤肥力产生价值66700美元;为牲畜遮风挡雨和提供鸟类栖息、促进生物多样性产出31250美元;同时创造动物蛋白价值2500美元。两项合计共1962500美元。这还不包括它的人文价值:调节气候、美化环境、播种成林、书写华章、记录历史。一棵生长50年的树的价值若以人民币计远超千万,而一棵树长百年或更长时间,那它的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当有人问地产大佬王石,他最敬佩的人是谁时,他说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名字:褚时健。
褚时健,原红塔集团董事长,名声显赫的中国烟草大王,1994年被评为“中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1999年,他因罪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因贪获罪的他还殃及妻女,女儿在狱中自杀。2002年被减为有期徒刑的他保外就医,与妻子承包荒山,开始种植果树。2012年他种植的“褚橙”通过电商热卖。
几经沉浮,大起大落的褚时健在他的耄耋之年重回人们的视野。他又获得众多的荣誉。他的传记出版。他被人们称为企业家中的企业家。而这一切的转机之中很大的原因是褚在他古稀之年种下的大片橙树。
这里并不想评论褚个人的功过得失,那是历史学家们的事。我想说的是:当如今如雷灌耳的地产大佬们的名字被历史的风云甑灭的时候,褚时健这个名字还会被人记得;当地产商们引以为傲的高楼大厦轰然倒下时,褚时健的“励志橙”会依然屹立在天地人心中。
去种树吧。不拘种一棵什么树。在山野,在海边,在公园,在路旁,一棵树就是一道永恒的风景。或养水土,或挡风雨,吸污浊,吐清氧,年年岁岁,生生不息。
去种树吧。去种一棵果树。春华秋实,当树丫间挂满沉甸甸的果实,便有果香在人间弥漫,使人垂涎欲滴,沁人心脾。
去种树吧,去种一棵智慧之树,有一天,当树上的果实掉落,不经意间砸到某个人的头上,使他茅塞顿开,发明牛顿一样的万有引力定律,便可把他送上诺贝尔的奖坛。
去种树吧,去种一棵创业之树,良田千顷,家财万贯,有一天都会灰飞烟灭。人生的意义不在索取而在创造。你创造的财富或许会贻害你的子孙,而你创业的精神却可以与世长存。
去种树吧。去种一棵道德之树。立言不如立功,立功不如立德。根植沃土才能枝繁叶茂、勤施常剪才能硕果累累。德之根枯萎,一个民族必然衰败。
多年以后,当我们的皮囊化成骨灰,重回尘土,慢慢地滋养根须,渐渐地融入树干和枝叶
那时候,你自己也成了一棵树。和你的兄弟姊妹抱成一团,一起沐浴阳光,一起在风中歌唱。涵育水土,滋养花草,让藤蔓缠绕,给鸟兽一个温暖的家园。
那时候,你自己也成了一棵树。在某个高高的山岗孤独的守望,看着你的儿孙在你的树阴下嬉戏:或是品茗,或是阅读,或是在楚河汉界手谈,或是在如茵的草地上倘佯。
那时候,你自己也成了一棵树。沉默而骄傲,看生命之河在你的脚下潺潺流过,带走如梦的花季,如歌的往昔;看和平的白鸽衔着橄榄枝,穿过硝烟飞向宁静的远方。
那时候,你自己也成了一棵树。在风雨中默然伫立,让黑暗中的根须沉淀往昔的苦难,让挺拔的树干蚀刻岁月的忧伤,让鲜艳的花蕾结出欢乐的果实,让如椽的树稍写出华美的篇章。
那时候,你自己也成了一棵树。在你如云的华冠下,有圣哲来禅坐,证得千年的菩提,洞悉宇宙的奥秘,拯亿万生灵于水火,开和谐太平之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