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去永不回
——读潘爱娟散文集《皂角树下》
潘江涛
一
“个体的生活环境可以不同,但记忆无不是生命成长、远航的起点。记忆是无时无刻不在累积的,拨开记忆错乱纷繁的迷障,总能找到那最初的原点——它始终在召唤、引导着我们回到故乡。”这是潘爱娟散文集《皂角树下》(2022年9月,中国书籍出版社)给我的最初感受。
我的故乡在婺江源头潘庄,开门见山,推窗遇山,出门爬山,回家要翻山。潘爱娟的老家是殿前村,离义乌县城不远,地势亦相对平坦。就生活环境而言,潘庄和殿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而从经历看,潘爱娟“出名”很早,至今已出版《今生错过》《脱轨》《分一点阳光给别人》等13部著作。这一回,她来到皂角树下,轻迈碎步,任思绪飞扬,深深感受心中最美的美,细细品味命运中最苦的苦。
“转眼间,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一瞬间,但留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记忆是如此地深刻。我们这一代的心里都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不仅仅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一个群体、一个时代。”(《生活,总有那么多值得回忆》)
《皂角树下》系“风起江南”第二季系列作品之一,由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陆春祥主编,被剖为“乡音缭绕”“岁月悠悠”“时光流影”“舌尖味觉”4卷, 共56篇文章。
文章篇幅不长,文字圆熟,关涉的题材或山川草木、或物事亲情、或美味佳肴,篇篇都是作者潘爱娟的生活累积和情感抒发,弥漫着浓浓的乡愁。
人人都有一个老家。只不过,老家太“老”,而殿前也非“殿堂”。改革开放前,义乌人的日常生活与磐安山民其实没什么两样。诚如作者潘爱娟所说:“8岁,学会了烧饭喂猪,学会了洗衣服带孩子。春天,一早挑着草篮子,和同伴步行十多里到农场的茶叶地里去拔猪草;夏天,母亲半夜里和村民一起下田割稻,天蒙蒙亮时,我要把烧好的点心送到田头;秋天,我把牛牵以池塘边后,顺便捡拾树叶当柴烧;冬天,在结着冰块的池塘里洗萝卜、洗红薯,望着冻得通红的手指,我发誓一定要设法逃离这个贫穷落后的小乡村。”(《那个叫殿前的村》,下同)
人穷志不短。“逃离”之后的潘爱娟,执过教鞭,站过供销社柜台,直至银行白领退休。然而,蓦然回首,她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只觉得当年的“逃离”是那样的幼稚与肤浅。
“农民们不再过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村里的年轻人忙着经商办厂,老人们在家里带小孩子做家务,孩子们放学回家不再要背着菜篮子扯猪草、牵着绳子放牛羊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也不再要为吃不饱穿不暖而发愁,水果鱼肉早已是普通百姓餐桌上的家常便饭。家门口停放的也不再是推车和自行车,而是摩托车和小汽车了。”
二
四十年,真年轻。义乌市场从货郞担到国际商贸城,从“地摊经济”到“买全球,卖全球”,来自世界各地的210万种商品在义乌汇聚,又销往全球230多个国家和地区。前不久,国家有关部门还发布信息说,义乌已迈入大城市行列。现如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鳞次栉比、琳琅满目……哪个成语用来形容义乌的繁华,都是十分贴切的。
殿前村的变化,仅仅是义乌发展的一个缩影。不过,随着义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很多历史悠久的农耕文化符号正在逐渐消失。不难想象,只要我们稍不留神,许多年后,想要找回这些符号和记忆将会变得十分困难。看不见故乡山水,找不回故乡之路,对我们的精神世界而言,终归是一个无尽的遗憾。
义乌发展“莫名其妙”,书写义乌“点石成金、无中生有”的著作可谓林林总总。相较之下,潘爱娟的《皂角树下》也许相对单薄,但她凭借一双女性特有的慧眼,以白描般简洁有力的勾勒,让我们穿越时光,回到少年,从中遇见更多的细节、生活和日常,从而体会乡村文化的丰富多彩。
“先有木龙头,后有乌伤郡。”“每年的正月十四,邻村溪前的龙灯都要迎到我们村子来朝殿,自从恢复迎龙灯以来,这惯例一直延续到现在。”(《红红火火迎龙灯》)
炊烟是山村的诗行,虽已不再缭绕,但韵味犹在。想当年,“炊烟是农家向外传递信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中判断那家人的生活状态”,“还可以判断谁家的亲戚多,谁家的亲戚少。客人来了,再穷的人家,一双鸡蛋是少不了的,不管你乐不乐意,那烟囱非得冒一次烟不可。”而炊烟的浓淡,则可判断饭熟的程度——“炊烟浓,那是点火不久;炊烟高,代表火正旺;炊烟淡,说明饭已烧好。”(《瓦背上的炊烟》)
“门口塘位于全村的前方,是离村口最近的一口池塘……每当晨昏,,妇女们在池塘边的长石板上洗床单被褥,一头蹲一个,拿着木槌你一棒我一槌,敲打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生动和谐的村民安居图。”(《桨声里的门口塘》)
这是首卷“乡音缭绕”的前三篇文章,紧接着还有《后山坡的草坪》《架在池塘上的桥》《故乡的水井》《村后的防空洞》等等。粗略数数,像这样状物写景的篇章大约占到了整本书的三分之二,所述内容都是你我熟知却已不太常见的生活日常。
散文写作,需要真诚、真心和有感而发,并不需要刻意地遣词造句,进行百般修饰。这不,潘爱娟的《皂角树下》就没有华丽的词藻,通读一遍,用不着正襟危坐,甚至无须动笔札记,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次消遣,也可以当成一次认识。
三
“作文”贵在质朴。“弄堂里的童年,瓦背上的炊烟,记忆深处的芳香,在皂角树下永久飘荡……”这是知名作家张抗抗、裘山山、陆春祥的联裙推荐语,很文学,亦很煽情。
然而,真正让我见字如面,感觉亦真亦幻的,还是诸如打夯、蓑衣、糖精、铝饭盒、麦秆扇等正在消失甚至已经消亡的物事。
私下揣测,这部散文集以《皂角树下》命名,是主编和作者仔细斟酌的结晶。因为皂角树下不仅有动听的故事,有趣的游戏,更是难得的洗涤之物。
皂角树,又叫无患子,一到秋天,落叶的同时也落果。捡拾起来,将其捣碎,浸入水中,就是天然、传统的洗涤用水,洗过的头发又干净又柔顺,还很光亮。“无患子洗发可去头风(头皮屑),明目,洗面可增白祛斑。”(李时珍:《本草纲目》)。潘爱娟亦深情地写道:现如今,“我的父老乡亲早已不用皂角洗头洗衣服了……我却怀念皂角树,怀念皂角树下快乐的童年。”(《皂角树下的童年》)
还有,“一个小药瓶,盖上一个带着长长‘烟囱’的铁皮盖子,穿一根细细的棉芯,就是我记忆中的煤油灯。”有一天,我“因贪睡而耗掉大半壶煤油”,母亲发现后“狠狠地瞪了一眼,我以为又要遭一顿毒打”,然而母亲的手并没有落下来,只听得“‘呯’的一声,母亲手里那盏灯在我的脚下成了玻璃片,煤油溅了一地。”
从油灯到电灯,犹如从马车到汽车,每一种新能源、新动力的出现,都改变着我们的生存方式。母亲怒从心起,缘于11岁的女儿贪睡,该做的家务没做,但说白了还是可惜那白白浪费的半壶煤油。要知道,那时候的煤油,也要8分钱一斤。(《煤油灯记忆》)
我不了解作者年少时的家境,但《皂角树下》的字里行间总是若隐若现地濡染着“贫穷”“寒酸”之元素,时不时地让人为之动容。譬如,那支粗糙的红缨枪。
“我家里穷,母亲没有钱为我买红缨枪,看着同龄人扛着红缨枪神气的样子,我每天向妈妈哭要,妈妈却说‘你再哭,就不让你上学。’后来还是村干部找到我家,把有没有红缨枪提升到政治高度,妈妈才不得不忍痛砍了屋后的一棵树”,毛里毛糙地给我做了一支。(《我有一支红缨枪》)
红小兵、红袖套、红缨枪,皆为政治产物,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乡村符号,但谁能否定,那不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历史片断呢?
一个人的记忆是由很多个片断组成的,所谓成长,就是这些记忆的累加。而从有了形象记忆的那天开始,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片断记录簿,那些苦那些笑,那些疼痛或因无意而带来的疤痕,都被一一记录下来。所不同的是,你我无所事事,要不了多久,所谓的生活也就成了过眼云烟。
时光一去永不回。潘爱娟的《皂角树下》令生命长歌,让记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