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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他去义乌当县委书记,老妈哭了
作者:  发布时间:2018/12/20  已读:1241 次  文章来源:

【口述历史】他去义乌当县委书记,老妈哭了

 

原创:中新社浙江分社

 

谢高华,浙江衢州人。曾任浙江省义乌县委书记,衢州市常务副市长,衢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现任衢州计生协会名誉会长。

 

谢高华

是时代、人民造就了今天的义乌

 

中新社 邵燕飞 奚金燕

有人叫我改革者,我也不敢当,我只能说是改革开放的参与者。我过去走的路线,也有很多人走。总的来说,义乌的市场成就归功于人民,是义乌人民的伟大创造,不是我的或者其他领导干部的功劳,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是1982年3月到义乌的,之前是衢州市委书记。那次调动我也没有心理准备,当时是以干部交流的名义过去的。到1984年,我在义乌任职3年不到一点,就到金华担任金华市农工部(农村工作部)部长。

我对义乌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穷,这个穷可以说是全国有名的。在去义乌之前,我回家看老母亲,说上面调我去义乌工作。老母亲心疼得都快哭了,说怎么会到那么穷的地方去。她没有去过义乌,也知道义乌穷。

当时义乌老百姓有一句话:“一条马路七盏灯,一个喇叭全县听。”我去报到的时候,义乌城很小,土地很少,资源很少,人也很少。义乌人均只有四五分地,农村不少人饭都吃不饱,可以说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

那时候义乌的“鸡毛换糖”很有名。到了大年三十,冰天雪地的,我们在家里过年,义乌人却不在家里过年。因为过年了,家家户户杀鸡杀鸭,鸡毛鸭毛最多,他们生意好做。他们摇个拨浪鼓,挑个担子,走街串巷做生意,还要经常在老百姓家借宿。

我家里当时也住过义乌人。很多义乌人连像样的鞋子都没有,一双草鞋外面用根棕绳捆捆。衢州比义乌好多了,人均有一亩多地,自然条件好,粮棉油、农副产品都很丰富。

再一个印象就是义乌受“文化大革命”的破坏特别严重。“文化大革命”对整个中国的破坏都很大,但义乌特别严重,整个班子都乱了,常委班子也不团结。我刚上任的时候,每天反映问题的材料有一大堆。

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到经济建设上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很难的。我就说要了结老账,团结一致向前看,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不要揪住历史不放。我在会上讲,大家不要写反映问题的材料了,即使你们写了我也不看,要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对少数犯过错误的,我让他们总结教训;对有些群众意见比较大,但工作能力不错的,我就给他们换个单位。我要尽快把整个班子稳定下来。

当时有一个县委副书记,60多岁,是抗战时期的干部,资格老,一般人动不了他,但群众对他的意见特别大。在地委的支持、配合下,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给了他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晚上我让秘书送他回家,因为怕他出事情。到家后,他对我的秘书说:“明天我检讨,我有错误。”他还说,没想到党对他如此宽容。就这样,我慢慢地把干部们引导过来,干部们也很高兴。

义乌的变化是从“鸡毛换糖”开始的。义乌的“鸡毛换糖”以前一直是当资本主义来批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有一句流行语:“堵不牢资本主义的路,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要搞经济建设,方向是定了,但怎么搞仍不明朗。当时我们就觉得义乌的“鸡毛换糖”是一个很好的经济苗头,开始对这支队伍进行研究。当时机关干部的思想不统一,我就让他们下去调查,还组织了县委理论学习小组,讨论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其实当时我对“鸡毛换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中央的政策也不明朗。

义乌的“鸡毛换糖”我做过系统的调查,它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到现在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主要发源地在义乌、东阳交界的廿三里。当地农民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出去“鸡毛换糖”,浙江其他地方以及江西、安徽、福建等地都有他们的足迹,义乌本地出产的红糖是他们的本钱。用红糖换来的鸡毛等废品一般分三个档次,第一个档次用来做工艺品、装饰品;第二个档次做药品,鸡肫皮可以入药,当时浙江医药公司的鸡肫皮主要是从义乌进的货;第三个档次就是做肥料,当时化肥不多,鸡毛、鸭毛可以做农家肥。

“鸡毛换糖”积累到一定程度以后,义乌农民的箩筐里就出现了小商品——针线、发夹、雪花膏等,因为这些都是农村需要的日用品,或者卖钱,或者换鸡毛。经过这样滚动,义乌做“鸡毛换糖”的农民本钱就越滚越多了。他们过年一般都不在家里,因为这时候“鸡毛换糖”的生意最好,一个年过下来,往往能赚到百来块钱。要知道,当时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田,弄得不好不但赚不到现钱反而还要倒欠公家。所以,虽然政府一直在打击“鸡毛换糖”,这里赶那里罚,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时“鸡毛换糖”依然存在。经过调查,我发现义乌在周边做“鸡毛换糖”的农民起码有上万人,总产值在当时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鸡毛换糖”为什么有生命力?几十年来批也批不倒,赶也赶不跑,打也打不掉。为什么老百姓一定要搞?我想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老百姓要生活,要找出路,义乌土地少,水利差,农村不少地方是高产穷队,老百姓靠种田还是很穷,他们必须找出路;二是人民生活需要,市场需要,我也看了他们的担子,里面的东西很丰富,针头线脑的,都是生活用品;三是义乌人特别有经济头脑,商品观念强,特别能吃得起苦。

举个例子,1982年我回衢州老家过年,就碰到一个义乌商人。我特意把他叫到家里,请他喝茶,聊了很多。后来他知道我在义乌工作,就比较警惕,问我在什么单位上班。我说在政府大院里,可没说我是县委书记。当时的老百姓还是怕官的,怕打击资本主义。我特意看了看他的担子,里面的东西很丰富。那时候国家刚刚开始搞计划生育,他的担子里就有避孕套了。

我是1982年3月到义乌的,后来经过几个月对义乌“鸡毛换糖”这支队伍的调查,到了9月,县委发出通告,决定放开这个市场。我们义乌办市场,当时的金华地委书记厉德馨也很支持。

县委专门划了一条街,从义乌湖清门到火车站,让他们集中摆摊。这就是第一代小商品市场,其实就是马路市场。当时县城不大,他们很快把整个县城都摆满了,还摆到了县政府的门口,车子进也进不来,出也出不去,我的车子要出去也必须在早上7点之前。

当时的省委陈副书记到义乌来,小车怎么也进不来,走这条路不行,走那条路也不行。我等到11点,他还没来。后来,他们是把车停在外面,一路走过来的。他对我说:“谢高华,你这个地方我进不来啊!”但他当时是很高兴的。

马路市场的简陋现在是难以想象的。马路边,在两条凳子上架块水泥板,没有水泥板的就用门板,上面搭个简易棚就开张了。碰到下雨,他们就把商品往马路边的居民家里搬,给个两三块茶水钱就可以了。

马路市场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雨伞、袜子、衣服等。刚开始时他们是从外地进货,慢慢地也开始自己生产,前店后厂,小作坊生产。当时小老板到上海、广州大包小包地进货,有些还到深圳中英街进货,所以义乌人穿得很洋气。

一开始买东西的以本地人为主,后来慢慢地有外地人来这里进货批发,最远的好像是新疆。

当时的国有企业,特别是供销合作企业对我们的市场很反感,因为我们的市场冲击了他们的利益。有一次,我跟商业局局长谈话,他说他们现在没以前好做,都被小商小贩给冲掉了。我就跟他开玩笑说,你堂堂的百货公司竟然被小商小贩冲掉了,那是活该!

老百姓为什么喜欢小摊小贩?主要原因是当时的国有、集体商业远远不能满足老百姓的需要,东西少、网点少、服务态度差。

后来,我们想建造一个小商品市场,可政府没有钱,银行也没有这样的放贷项目。最后我靠私人关系找到浙江省农业银行,贷了50万元,建造了一个市场。老百姓很高兴。但如果想把市场继续做大,就又发现问题了,因为当时有很多的条条框框,好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有点年纪的人都经历过那个年代,当时农民进城经商是不允许的,那叫“弃农经商”,一顶大帽子给你戴上了;长途贩运就是“投机倒把”。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分得很清楚,不让农民进城摆摊。有人跑到我面前告状,说,“我一个做小买卖的,你们今天赶,明天罚款,还让不让我生活?”

我记得有个做小生意摆摊的农妇冯爱倩,性格外向,是个泼辣的人。一天,她在县委门口用义乌土话问了我几句。我初来乍到,听不懂,便问她什么事。但她语气更急了,话更难懂了。这时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我就往办公室走并让她跟我到办公室里去。她说:“去就去。”我的办公室很简陋。她进办公室后,跟我慢慢谈,她的话我也就听明白了。她肚里有股气。她是责问县委为何不让她做生意,还要罚她,赶她。我们谈得比较投机,谈了一个多小时,也了解了她家里的情况,知道靠她做点小生意维持家里的生活。我说了两句话,一是“我理解你,同意你摆摊”;二是“我会告诉有关部门,不来赶你”。

为了进一步做大市场,我们就出台政策:允许农民进城;允许农民经商,摆摊、开店都可以;允许长途贩运;允许多渠道竞争。以前“左”的路线把农民的手脚捆在几分土地上,只能种田。“四个允许”把农民手脚放开了,农民们兴高采烈,说是得民心、合民意。

当时也有人给我扣帽子,领导也有,群众也有,说谢高华在义乌乱来,说这样一来田就种不好了。我说你们可以来看看,义乌的田种得很好!义乌土地少,田根本就不够种,农民是把田种好后才去做买卖的。其实他们说什么都不奇怪,因为当时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冲击波,市场经济冲击了计划经济。省里的领导总体上是支持我的。经过两年,我们的经济增长很快。

我们当时推出的一条政策在当时争议也很大,那就是税制。我到义乌的时候税收很少,就是一点可怜巴巴的农业税。对小摊小贩一方面是赶和罚,另一方面计税采取的是八级累进计税,税率高而且非常复杂,难以操作,还要开发票。老太婆卖鸡蛋,上午价格和晚上价格都不一样,这个基数价格怎么制定?她大字不识,又怎么开发票?

我和财政局商量,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定额计征。比如一个摊位,一年100元,多了我也不要,少了也不行。我们把摊位按品种大致分了几类,定额也相应分几类。

这条政策一出,效果非常好。原来老百姓偷税漏税,我们几个税收干部跑断腿,一年也收不上多少钱;现在老百姓主动缴税,一下子税收就超过历史最高纪录。

但这件事还是闯了祸。有个记者写了篇内参送到中央政治局,后来财政部批示:违反税法,要查处。省财政厅也派调查组来义乌调查,调查报告的结论是:办法可行,欠妥。

定额计征的征税办法,税率不高但培养了税源,而且大大降低了征税成本,改善了政府和老百姓的关系,国家和老百姓皆大欢喜。后来各地办市场,大多采用这个办法。

当时邓小平同志提出要奔小康,实现国民经济翻两番。我们就研究义乌怎样才能翻两番。义乌人多地少、资源少,工业不发达,工业基础也差,靠什么发展?靠农业、工业都不行。发展工业要资金,没钱;搞城市建设,没钱;搞农业现代化,也没钱。怎样才能使义乌发展得快一些,资本积累得快一些?小平同志讲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义乌的优势,就是这上万人的“鸡毛换糖”队伍。这支队伍了不起啊!我们就以这支队伍作为义乌经济发展的优势,提出“兴商强县”的发展战略。商业资本积累了,可以搞工业,可以搞城市建设,可以促进农业现代化,一切都可以做了。

有些理论问题我也搞不清楚,当时说第一产业是农业,第二产业是工业,第三产业是商业和服务业,认为服务业不创造财富。现在看来,服务业也是创造财富的,当时的看法不够辩证。马克思《资本论》里还讲了一句话:从产品到商品,是惊险的跳跃。我看了半辈子也看不懂,计划经济时代我确实看不懂,但在义乌我有些理解了。

以前排队买猪肉,老百姓对食品公司意见很大,他们的刀是“长眼睛”的,熟人来买肉,都是好肉,还能多给一点;不熟的人就会带骨头。这样做老百姓能没意见吗?当时,我女儿也在义乌。有一次,她排队买来的肉里就带了一块大骨头。后来时间长了,买回来的肉就变好了,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县委书记的女儿。我就跟食品公司的领导说,我就不相信义乌就只有一把刀杀猪,我要把它放开,要搞多把刀杀猪。农民有权利养猪,为什么没权利杀猪,没权利卖猪肉?我一定要把它放开,否则老百姓没有养猪的积极性,猪没人养了,猪肉就少了,就得凭肉票排队买肉。所以说,核心问题是提高农民的积极性。

1983年,我们办了家火腿厂。省食品公司不高兴了,非要我们关掉。这是没有道理的,这火腿是金华人民、义乌人民创造的,又不是省食品公司创造的。我说就是撤我的职我也不关。

有些人说我不关心国营和集体经济,说我支持私人企业。我一贯对它们没有成见,就是觉得机制有问题。

为什么我不到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理发?因为我下班了去,他们也下班了,我叫老师傅帮我理发,他也不理我,为此碰了好几次壁。所以我到义乌工作近三年,都是到私人理发店理发。

到私人理发店,我发现他们服务态度很好,无论什么时候都给我理,哪怕正在吃饭,看到我也会放下碗筷。我说吃了饭再给我理,他们会说我工作忙,先给我理了发再吃。

所以我说这个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机制有问题,吃的是“大锅饭”,干不干都是一样的。我想这种吃“大锅饭”的理发店,散得越快越好。这种问题,我不是不想管,实在是碰不得,当时改革是很难的。

要发展经济,就要聚集人才。以前知识分子的待遇是很低的,我就提高他们的待遇,只要来义乌,待遇就能比其他地方高。而且义乌本身有人才,奇才怪才也很多。比如说那年头家家户户都贴毛主席的像,有一个姓朱的,他家就偏偏贴岳飞像。就是这么个怪人,人们都不太跟他来往,后来他做照相馆里切胶卷的刀发了财。有一次开会,我让他上台发言,他上去就说了一句话:“大家来来来,到义乌来发展。”

这样的人在义乌很多,以前都被打压了。当政策宽松了,他们的积极性也就有了。义乌的环境比较宽松,优惠的政策吸引了很多外地人来义乌做生意。

现在的义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穷县成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场,有200多个国家和地区跟义乌有贸易往来。原来义乌人做生意“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现在高铁、机场都有了,甚至还有铁路能直接通到欧洲。这在之前是想也想不到的,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就是开放了市场。

义乌市场发展那么快,一个是靠党的领导,习近平同志去了很多次义乌,总结出义乌的经验是“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点石成金”;另一个是靠集体的帮助,靠义乌县委县政府的努力,也靠义乌人的努力。

总的来说,义乌的市场成就归功于人民,是义乌人民的伟大创造,不是我的或者其他领导干部的功劳,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义乌人虽然很穷,但是很能吃苦。而且义乌人经商头脑特别发达,胆子很大,很直爽,还特别讲情义,有着勤奋好学、刚正勇为、诚信包容的义乌精神。现在义乌小商品世界有名,原因很多。有参观团到义乌参观,他们说了八个字:无中生有,莫名其妙。他们想不通义乌这个地方为什么能有今天的样子,这里既没有什么资源,又没有原材料,交通也不方便,但就是能生产出各种各样的商品。我觉得这有个时机问题,像做生意一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时代造就了义乌,是义乌人民造就了今天的义乌。

我在义乌三年不到一点,做调查,搞开放,处理了很多政策问题,但最遗憾的是我在位期间有些应该做到的没做好。

有人叫我改革者,我也不敢当,我只能说是改革开放的参与者。我过去走的路线,也有很多人在走。改革开放是党历史上伟大的抉择,打开国门确实让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富起来了、强起来了。改革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源泉。那时候的改革和现在的改革不一样,现在是深层次的改革。现在我们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把改革进行到底。

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信心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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